冷香飞上诗句      姚瑶

 说起荷花，就是清芬二字。荷花，可算是人们印象中的一朵名花；你想啊，炎炎朱夏，碧波秀影，那一份出尘的淡雅，那一种从容的高洁，有谁会不生喜爱之心？稍稍读了些书的，就自然搜寻记忆里的玲珑文字，表达心中那份淡然情怀，一般我们最容易想到周敦颐的《爱莲说》了，“出淤泥而不染，濯清涟而不妖”，应该是写成了荷花韵味的极致；一如林和靖咏梅的暗香疏影。世俗一些的自然要想到那观音的莲花座，甚至家用的荷叶盘，荷花杯等等一些家什用度的物品，世俗与高雅，有时就隔着一层薄薄的纸。高雅一些，或者书读得深广一些，则要溯源到屈原的《离骚》：“制芰荷以为衣兮，集芙蓉以为裳。”其实真正的追溯，还是远古岩画上的姿影和自《诗经》里飘溢开来的芬芳——“山有扶苏，隰有荷华”……自此以降，文化华夏的天地间，都有她淡雅袭人的清香，嫣红素白的秀影，入诗，入歌，还入画；入心，入梦，竟永恒。咏荷画荷，精品连连，我无意考据，也无力雅集，只觉得代有锦绣，常见经典。

    “荷叶罗裙一色裁，芙蓉向脸两边开。乱入池中看不见，闻歌始觉有人来。”

     ——如王昌龄。到底是七绝圣手，写来自是不凡。人在池中，衣裙同荷叶一色，笑脸与荷花齐芳；花叶相依，姿态翩然，读来如闻欢歌，掩去还见笑影。写景，移情，映衬，联想，都是诗家本事，美学标高。如此写法，也是诗经离骚之流风所及，如后来的白居易的“芙蓉如面柳如眉”，牛希济的“记得绿罗裙，处处怜芳草”，也是同工同美。

    “麻衣胜雪一枝梅，笑掩微妆入梦来。若到越溪逢越女，红莲池里白莲开。”

     ——如武元衡。本事为遇见一道姑，相与唱和之作。在唐代，女子修道是风尚所致，比如杨玉环也曾做过道姑呀，何况还有薛涛，鱼幼薇，李季兰这样诗名青史的才女？女子之美，比照荷花，自然妥帖，淡雅可人。武元衡笔触之妙，就在于这个清丽。麻衣，道姑常服，色泽淡淡，犹如雪白梅素，是外在，也是内心，因为修道入静，清净二字，是根本。而作者进一步延伸，来一个推想：如果到了江南越地，遇到红艳如花的越女，两相映衬，就是一池红莲映白莲啊。红自鲜艳，白自素净，可谓兼美。

    “脸腻香薰似有情，世间何物比轻盈。湘妃雨后来池看，碧玉盘中弄水晶。”

      ——如郭震。与武诗刚好相反，郭诗是以人喻花。前面两句，写荷花色泽清美，姿态轻盈，有如静女，不算奇妙，也还畅达；这里平平却衬托出后面的细腻新巧来，雨后荷露，珠玉晶莹，花容柔润，清新可爱，一一宛在眼前。

    “燎沉香，消溽暑，鸟雀呼晴，侵晓窥檐语。叶上初阳干宿雨，水面清圆，一一风荷举。故乡遥，何日去?家住吴门,久作长安旅.五月渔郎相忆否?小舟轻楫,梦入芙蓉浦。”

  ——如周邦彦。周氏虽是精雅为词，这一首《苏幕遮》则意态天然，真是词里清真。别说那追忆的美好与沉思的缱绻，单说“叶上初阳干宿雨，水面清圆，一一风荷举”三句写荷，是如此生动可爱：圆润清新，绿净婷婷，红粉如笑，清香脉脉，风来盈动，情态婉约。《人间词话》赞之“真能得荷之神理者”，应是王国维之会心一语。

 “闹红一舸，记来时、尝与鸳鸯为侣。三十六陂人未到，水佩风裳无数。翠叶吹凉，玉容消酒，更洒菰蒲雨。嫣然摇动，冷香飞上诗句。日暮，青盖亭亭，情人不见，争忍凌波去。只恐舞衣寒易落，愁入西风南浦。高柳垂阴，老鱼吹浪，留我花间住。田田多少，几回沙际归路？”

     ——如姜白石。南宋词才，别样情怀，当然数白石道人。他和周邦彦一样，精于音律，长于抒情，诗词兼擅，风格清刚，情意幽冷；清人刘熙载《艺概》赞道，“姜白石如幽韵冷香，拟诸形容，在乐则琴，在花则梅也”。我且不说他的《暗香》《疏影》多么典雅蕴藉，多么婉转情深；就看这首《念奴娇》罢，也是白石词乃至有宋一朝的绝妙佳作。词人的词序，亦是一则精美小品文，写得韵味十足：“予客武陵，湖北宪治在焉。古城野水，乔木参天，予与二三友日荡舟其间，薄荷花而饮。意象幽闲，不类人境。秋水且涸，荷叶出地寻丈，因列坐其下。上不见日，清风徐来，绿云自动。间于疏处见游人画船，亦一乐也。”水佩风裳，翠叶吹凉，更兼细雨迷蒙；菡萏花开，亭亭玉立，自是无边清芬。感觉相通，花则含情；词句如玉，韵致幽婉。而“嫣然摇动，冷香飞上诗句”最为别致传神。咏荷至此，足以千秋独步了。

    “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，弥望旳是田田的叶子。叶子出水很高，像亭亭旳舞女旳裙。层层的叶子中间，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，有袅娜地开着旳，有羞涩地打着朵儿旳；正如一粒粒的明珠，又如碧天里的星星。微风过处，送来缕缕清香，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。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，像闪电般，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。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，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。……月光如流水一般，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。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。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；又像笼着轻纱的梦。虽然是满月，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，所以不能朗照；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——酣眠固不可少，小睡也别有风味的。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，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，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。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；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，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。”

    ——到白话文时代，以我的偏爱或者偏见，咏荷写情，当推朱自清了。这就是《荷塘月色》。古典的含蓄韵致，欧化的柔曼情味，都是朱氏散文的精要所在。修辞清新，词句典雅，格调蕴藉，静里涌情感之波，动处涵婉约之思，丰神秀貌，静仪可人。月光下的荷花，荷叶上的月光，轻轻的雾，脉脉的水，淡淡的香，深深的思，一切都是诗歌的，一切都是绘画的，一切都是艺术的，一切都是深情的。

     我是一朵盛开的夏莲

　　 多希望

　　 你能看见现在的我

风霜还不曾来侵蚀

秋雨还未滴落

　　 青涩的季节又已离我远去

　　 我已亭亭

     不忧　亦不惧

　　 现在　正是最美丽的时刻

　　 重门却已深锁

在芬芳的笑靥之后

　　 谁人知我莲的心事

　　 无缘的你啊

　　 不是来得太早　就是太迟

   ——再往后也许该是席慕容。就是这首《莲的心事》。这是一首挥发出一丝幽怨气息的抒情诗，是一种爱情的忧伤。错落的字句间，有一种擦肩而过，忽然回眸的叹惋，有一种看花尽落，枝头子满的无奈，有一种须遥想如幻，缱绻成伤的悔恨。席慕容的爱意情怀，依托古老的荷花，嫣红素白，淡雅清芬，婉转顾盼之间凝结为一个灵动俊秀的标本。意念轻灵细腻，语言质朴干净，含蓄精神、婉约性格、温柔气质，这些古典的元素，就像夏日淡淡月色笼着的古老庭院，一方小小的荷花池里，随着清清雾霭升腾飘溢出的水气荷香，自然地从她的诗中透露出来，让我们低眉凝思，静静想起与往事有关或者无关的伤感和幸福。 

     等你 在雨中  

在造虹的雨中

蝉声沉落   蛙声升起

     一池的红莲如火焰 在雨中

     你来不来都一样 竟感觉

     每多莲都像你

     尤其隔着黄昏  隔着这样的细雨

     永恒  刹那  刹那 永恒

等你 在时间之外

     在时间之内  等你  在刹那 在永恒

     如果你的手 在我的手里  此刻

如果你的清芬

     在我的鼻孔 我会说

喏 这只手应该采莲 在吴宫

     这只手应该

     摇一柄桂桨 在木兰舟中

     一颗星悬在科学馆的飞檐

     耳坠子一般地悬着

瑞士表说都七点了 忽然你走来

     步雨后的红莲 翩翩  你走来

     像一首小令  

从一则爱情的典故里 你走来

从姜白石的词里 有韵地你走来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 ——还有余光中，还有那首著名的《等你，在雨中》。台北的清夏，一场美丽的午后的雨，一个美丽的约会，有些焦虑的等待，有些矜持的娇羞，两颗纯净的心，都婉约成了那一池如焰的红莲。终于，她，哦，应该是你，你来了，纤纤细步，步雨后的红莲，有韵的，你走来，就像是从姜白石的词里走来的一样。-----这该是怎样的女子，这该是怎样的情怀呢？掩卷来思，那朵开在线装词册里的红莲，仿佛化作一行娟秀的小楷，清俊的笔迹，在审美的空间，抒写着一曲古典，一曲浪漫。